
“张载有言:为天地立心,为生民立命。天地本无心,此心就是核心价值观。”2014年10月15日,人民大会堂东大厅,许江在习近平总书记主持的文艺工作座谈会上作这一番发言。天安门广场对面,国家博物馆的三个展厅里,正在展出他的个人作品展“东方葵”。
五十多幅大尺寸油画、百余幅水彩、一系列大型雕塑,描绘和塑造的对象只有一个:葵。这葵不是许江少年时在黑板报上画的向阳花——一个圈,圈里划成整齐的格子,格里点上籽,圈外边加上花瓣。这葵也不是某处风景的一部分,画面上除了葵,别无他物。许江的葵鲜见青葱的绿叶和灿烂的黄花,更多是铁一般的黑,铜一样的褐。苍凉原野里往往葵头低垂,葵叶凋萎,醒目的是成片葵杆依旧笔直挺立。
葵花向阳的比喻在中国古已有之。西晋文学家曹摅写“太阳移宿,葵藿倾心”,宋代词人詹无咎写“一寸草心迎永日,更把葵心自许”。而在新中国之后成长的几代人,自幼接触的葵花与太阳已有着更明确的指代。
“葵花向阳,没有比这个更能够表现那个时代我们国家的一种社会关系,这深深地烙在我们心上。”许江说,“我们都是向阳花,承受着阳光的沐浴。这个阳光是什么?可以是祖国,也可以是领袖。”
许江画的是老葵。2010年许江在浙江美术馆办“致葵园”画展,一位观众在留言簿上写道:“一支葵两支葵的残破,就是残破。一片葵的残破,那是一个季节,那是一代人。”
“东方葵将指向某个人群的历史性。这个人群正是中国‘文革’中长成的一代人。”许江在2014年元旦时一篇名为《东方葵》的短文中这样写道。
“它下雨,你要接受它”
许江留学时,在德国、奥地利的崇山峻岭当中,看过很多幸福的葵园。公路在山上崎岖盘旋,以为走到山穷水尽,突然一拐弯,阳光灿烂,一整个山垄的葵展现在面前,黄花灿烂。车赶紧停下,人奔到葵园里像是要拥抱它,“很疯狂,但也只是觉得美,不会自诩黄花”。
2003年8月,他在土耳其的马尔马拉海峡附近偶遇一片老葵,熟过而未收割,已是通体褐色,仿佛钢浇铁铸。午后的太阳已落到葵的身后,但葵还是朝向同一个地方,太阳曾经升起的地方。“真的像一批老兵站在那儿,等候最后一道军令。”再上车,走了一百多公里,竟是特洛伊古城遗址。大地之下,考古学家发现了分属9个时期的城市遗迹,层层叠叠。《荷马史诗》里的特洛伊战争时期是第七层,最久远的第一层城市,比它还要早一千多年。
刚看过一岁一枯荣的葵园和枯干的老葵,随即就是层积数千年的人类历史,许江再也忘不掉那一片老葵的景象。他在那葵上看到自己,咂摸着人生的短和历史的长。他找到了终生的绘画主题。从那开始他只画葵,研究葵,四处寻找葵,内蒙古、新疆、北海道……至今十余年。
中国美院的象山校园年年种葵,有时候整个校园都是葵,加起来有上百亩。有一年葵园成熟,正是毕业季,许江决定把毕业典礼放在葵园,让同学们穿过葵园来畅谈欢聚,来领毕业证。结果典礼当天一场雷雨,延续了一天。
那一年整个夏季雨来得特别多,眼看葵园就要腐烂,工人们赶紧收获。有200棵是专门留给许江的,连根拔了堆在教学楼外边,堆了两天,也快捂烂了。终于晴天,许江把这些葵杆倒悬着靠在栏杆上晒。有一瞬间,斜阳从背后打在倒悬的这个葵阵上,许江看到一面金色的瀑布,他画了倒悬“葵瀑”。
“那葵其实已经腐烂了,但是被阳光激活,让我感动。”许江告诉南方周末记者,“在腐朽与新生,凋谢与坚强之间,有时候冥冥之中真会给你一个不简单的答案。”
许江画横躺的葵。“葵的横呈,与直立相异,让人想到生者的倾覆。”
用在国博展览请柬上的作品是为展览新绘的《狂飙》,280×540厘米的巨幅油画。绘画从局部开始,葵株越来越密集,它们似乎自然生成了一个腾然向上的顺势,从边上又撞进来横斜的逆势,层叠、挤压、倾覆、挣扎。
“毛主席有诗词,‘国际悲歌歌一曲,狂飙为我从天落’;文革的时候有多少战报,都叫狂飙。我的《狂飙》像一个人的海洋,它被如此这般地组织起来,这是我这样一个葵花的真实感受。”
许江画葵,很少有大面积的绿和黄。即便名为《生如夏花》,也绝对不是鲜嫩的玻璃花一样的葵。“一定会有黄花在绿叶当中挤压出来的那种生命力,那种抗争的意思。这是我生命当中无法摆脱的,就是身不由己,必须这样。”许江说。
2012年,许江寻葵到了新疆。这里的葵一人半高,葵盘很大。农人拿着锋利的菜刀,抓住葵盘砍下来,再在葵杆离地面半米多的地方拦腰一刀,留下一个尖尖的桩,把葵盘戳在桩上。“没过多久你眼前的葵园,就像一片头颅插在它们的身躯上,我当时感觉这是一个屠场。这太残忍了。”
葵农眼里这再平常不过,就是晒葵罢了,葵盘晒干了一抖,葵花籽就掉下来。
“这可能是我们的幼稚,但也许这就是艺术家的一种很有趣的想象。”许江说,“什么叫荒寒,什么叫凋零,什么叫天地无情,万物刍狗……它不会因为你现在要举行毕业典礼我就不下雨了。它下雨,你要接受它。”
“我们这一代人被三趟火车裹挟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