许江1989年做了观念艺术作品《神之棋》。他思考过中国象棋和国际象棋的不同设定:“中国的士和帅是田字格里头出不去的,国际象棋的士和帅可以到对面去;中国的兵下到底线基本上没有战斗力,国际象棋的兵下到底之后,可以变成已不在棋盘上的任何一个子。”
“我们这一代人是被三趟火车裹挟的。”几个月前,许江在中国美院的毕业典礼上说。
第一趟车是1966年的“大串联”,数百万红卫兵涌向北京。许江只有11岁,也赶上了这股浪潮,独自从出生地福州坐火车到老家扬州,完成了人生第一次远游。“那时候风气很好,一路上多少人站着,为我能够躺下来睡觉。我走的时候,谢谢都没说一声。”许江回忆。
第二趟车是1967年开始的知识青年“上山下乡”。
许江从沙县一中毕业,17岁,去了沙县乡下当民办教师。他在一所完全小学教体育、音乐、英语,每星期三花三小时爬到山顶上只有两名老师的另一所完小,第二天早晨教两堂英语课:“Wish Chairman Mao a long long life(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)”。然后下到半山,有所一个老师教四个年级的学校,再教两个小时的外语,再回到山下的学校。风雨无阻,将近两年。“有时候路上还画水彩,画云,老画不好,非常生气,又没有老师教。其实现在才知道云是最难画的。”
第三趟车,1978年,恢复高考招生。许江也赶上了,进入浙江美术学院读书,“很多人没有幸运坐上第三趟车。”
对自己的青年时代,许江记忆最深的是别无选择。“我们那个时代里没有东西可以选择,所以当你抓住一个东西的时候,你是不放的,你是拼命地去吮吸它。”
画作是匮乏的。“你可能发现一张图片,《狼牙山五壮士》,还不知道哪个人画的:哎呀,这辈子如果能画这个画可太好了!——这口奶是从这里过来的,后来才知道这是詹建俊先生的。今天呢,孩子可看的东西太多了,他却苦于选择,不知道该往哪里去,不知道哪一口是他的奶。他那种彷徨可能比我们更充分,更难以解决。”
诗歌也是匮乏的。“《唐诗三百首》也都是封资修了。”许江读张永枚的《西沙之战》,读郭小川写伐木工人的《祝酒歌》,读贺敬之,读艾青的《大堰河——我的保姆》。“那时候我们真以为,这条‘大堰河’是他的母亲河。”许江说,“那一代人的阅读非常有限,反而很集中,所以我说这代人群体性是太强了。今天的诗人,有一首诗多少人阅读这是很难的,网上能够有十万人点击你,已经了不得了。”
改革开放后,许江又赶上一回潮流:1988年,他去了德国汉堡美术学院研修,“洋插队”。学的是油画,他想现在可以在师傅面前舞舞大刀。结果人家说,别舞了,我们已经不舞这个大刀了。“我的教授就跟我讲,你画什么油画?我写书法怎么样?我说你那个书法太差了。那就是了,你的油画也够差。”
困惑中许江开始读书,外语还不够读书,只有跑中国书店。汉堡火车站边上一个香港人开的“天地书店”,现在已经不在了。有台湾的书,有香港的书,老板人很温和,允许他在那里乱翻书,从来不买。许江在德国开始阅读中国,很认真地读。“以前你读不到,”许江说,“中国的传统经典,本来应该是你手下心中的东西,但是由于文革,它变得很遥远。当你的故乡成为他乡的时候,你才会对它珍视起来。”
闲来跟外国同学下象棋,由中国象棋和国际象棋不同的设定、规则,许江思考起东西之间不同的文化、社会观念。“中国棋盘上有炮,这跟中国最早发明火药有关;中国的马是有马脚的,中国人说我可以别你的马脚,别死你。中国的士和帅是田字格里头出不去的,国际象棋的士和帅,可以到对面去;最有趣的是兵,中国的兵下到底线基本上没有战斗力,国际象棋的兵下到底之后,可以变成已不在棋盘上的任何一个子,这是否反映西方一种用人的体制呢?”
1989年许江做了观念艺术作品《神之棋》。用真人当棋子的巨大象棋,连下几天。回国之后,再下这样的棋,没有人看得懂,许江慢慢从观念艺术回到架上绘画。
世纪末逼近,全世界都处在对历史敏感的情绪里,他用大约几百年之后的目光,俯瞰北京、上海,艺术评论家巫鸿称他是“中国第一个画废墟的画家”。
发现葵园之后,许江回到大地。他在葵中发现了自我的况味,也看到了历史。“未来的历史画再也不是去画某一个场景,因为在媒体时代,这个场景已经被摄像机、照相机拍了无数次,不需要你再画。”许江说,“通过这个特殊的、沧桑的葵,我们看到了这一代人,看到了这一代人的历史性,这是历史画。我们这一代人的历史性是什么?回归东方。看起来我们始终向西,其实是归东。”